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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光

作者:许清林   文章来源:濮阳网  字体:   发布时间:2019-09-08 18:47:27   

目光  

——我记忆中的朱景汉校长  

滑县一中是我心中的一块圣地,那里许多师长的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。我与朱景汉校长还有过三次近距离接触,最令我难忘的是他的目光。  

1965年9月1日,我拿着安阳专区中等学校招生委员会办公室的“录取通知书”和滑县一中的“报到须知”,跨入这所向往已久的河南省重点高中。第一次班会上,班主任段德银老师在介绍学校概况时,特别说到我们的朱景汉校长是一位毕业于北京大学,参加过“五卅”运动的“豫北地区的教育权威”。  

随后的一天下午,全校师生集中在大礼堂召开迎接新生大会。朱校长来了,登上主席台之前,他向我们一年级的座位走来。我们是一年级一班,我又是一班的排头,于是朱校长就在我的面前弯下腰,问我叫什么名字,从哪个县、哪所学校考来的。我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,立正着回答了名字,并报告说:“我是从浚县二中考来的!”我严肃的样子大概很好笑,朱校长和一旁的几位老师都笑了。朱校长说:“浚县二中很棒啊!今年录取浚县十几名学生,你们浚县二中占了7名吧!”接着,他温暖的大手就放在我的头顶上,又弯下腰问:“多大了?”我答:“十五岁!”段德银老师在一旁说:“还不满十五岁,全班数他最小,全年级也数他最小啦!”朱校长哦了一声,直起身子,大声对全礼堂的同学说:“大家记住,咱们全校最小的小弟弟叫许—清—林!”在一片掌声和笑声中,朱校长登上主席台,我则觉得自己被无限的亲切和温暖包围起来,完全没有了新入校的那种陌生感。而朱校长问话时那充满智慧的目光,则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。30多年后,偶遇高年级的一位师姐,我想作自我介绍,她却笑了,说,你一入校,朱校长不就介绍了嘛!我就记住了那个穿着蓝道道粗布褂,又瘦又小的小个子!  

高中是人生的重要阶段,上个世纪60年代更是如此。但是我们进入滑县一中,学校却要求在好好学习的同时要加强体育锻炼。食堂前面大大的黑板报上,还登出毛主席年轻时提出的“文明其精神,野蛮其体魄”。于是,同学们体育锻炼的积极性非常高。我体质较弱,身材瘦小,但也下定决心,加强锻炼,让体魄强壮起来!每天早上,不等起床铃响我就起床,到北院大操场跑步。一开始能跑三圈,两个多月后,就能跑上五圈了。  

那是初冬的一个早晨,我照例早早起床到大操场跑步。开始跑第五圈时,大喇叭响起来,广播通知各班的班干部到大操场西侧的主席台前集合开会。听到广播,已经跑到操场东侧的我,为了完成自己制定的“每天跑五圈”的任务,没有立即向西侧的主席台靠拢,而是加快了速度,继续沿着跑道,经操场北端南折到西侧,再跑到主席台前,在朦胧的晨光里找到自己班的位置,在队伍的末尾站下。这时,主席台上已有老师在讲话,我因为心跳得急促,竟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。正要努力去听,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,手脚也动弹不得,身体也要倒下去。当时的唯一意识是:向前倒!就在撞向前面同学的同时,我失去了知觉。等再清醒过来时,我是伏在又高又瘦的陈守诰老师的背上,进入了南院。听得见陈老师大口大口地喘气,感得到他那长长的双腿在飞奔。几位老师和同学跟在后面,我听到了他们气喘吁吁的声音。  

很快就来到校医务室,陈老师把我放在床上,王金波医生一面为我听心脏、看瞳孔、清理包扎脸上的擦伤,一面向老师们询问情况。突然,人们都不说话了,王医生也站直了身子。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:“怎么样啦,怎么样啦?”是朱校长来了。我正要坐起来,朱校长温暖的大手已经按住了我的肩膀,“躺下,躺下!”他轻轻地说,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,两只眼睛充满着慈祥的目光,盯着我,嘱咐道:“不要动,不要说话,好好休息休息!”接着,朱校长向陈守诰老师和王金波医生等人询问有关情况,听到我的心脏没有什么器质性问题,属于“运动性休克”,朱校长有些严肃地对几位老师说:“运动性休克,这是个容易被忽视的常识问题。学生们不懂得,当老师要向他们讲清楚。这个问题一定要引起大家重视,一定要讲清楚、讲清楚!”说完,朱校长转过身,向我讲起运动性休克发生的原因和运动时必须注意的事项。我听清了,记住了,泪水却蒙住了眼睛,流到了两鬓的头发里。  

1966年是个令人难忘的年头,政治气候随着气温在一天天推高,一进夏天就发生了热爆:废止高考,学校停课。滑县一中是省重点高中,安阳地委重量级的工作队一进校,就传达文件,动员发动。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,全校师生集中在灯火通明的南校园操场,参加工作队召开的文化大革命动员大会。按照文件精神,学校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教师的命,动员要求首先就是要向教育学术权威开炮!于是,朱景汉校长被勒令站起来。那一刻,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听不到现场的任何声音,好像一切都凝滞了。脑子里闪现着曾经近距离接触朱校长的情景,不觉又联想到在当小学教师的父亲。  

第二天,校领导办公区贴出了大字报,不少同学结伴去看了,说是写朱校长的可不少呢!那些天,我陷入深深的思考,不愿和别人去讨论和议论什么。所以,没有和同学们结伴去看大字报,而是在周五的晚饭后,独自转到校领导办公区前的一排高房后面,从东向西去看那里贴出的大字报。那些新鲜精辟的革命语言,光怪陆离的情景描述,不知为什么让我有些望而却步。正想转身离开,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,也昂着头在看大字报。是朱校长!我赶紧向他走过去,刚要张口问候,他像是看到了我,转身把左手放到我的头上,轻轻拍了两下,轻轻地说:“看吧,看吧!”然后用一种令人不解的目光扫了我一眼,右手打开折扇,拍打着自己的后背,向东走了。  

周六晚上,我回到家里,把学校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告诉父亲。父亲说,天天看报纸、听广播,看来又是一场大运动,全县的教师很快就会到县上集训了。周日傍晚,我回到学校,一进宿舍,一位同学就告诉我说:“朱校长自杀了,听说是喝了敌敌畏!”我惊呆了,坐在床上久久站不起来。耳边又想起那轻轻的声音:“看吧,看吧!”头顶好像又有人在轻轻拍打。  

一个多月后,我当小学教师的父亲在集训中受审查的消息,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了学校。9月20日晚上,有人代表校文革勒令我“滚回家去造反”。第二天下午,我背上书籍和行李离校。家乡就在学校西面一望之遥的浚县地界,我痛哭着穿行在长虹坡里。不知道为什么,朱校长的身影不断在我的泪眼里出现,有他弯腰问话的样子,有他抚摸我脸颊的感觉,更有他轰然倒地的场景。我担心起父亲的处境,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绝望。那个时候如果身边有眼井,可能就有跳进去的冲动。我哭着走着,十多里路走了整整一个下午。太阳落山了,就要踏进家乡的村庄了,眼前突然闪过那天看大字报时朱校长扫过来的那束目光,曾经的不解竟豁然开朗:那目光里分明是面对挑战时的冷峻,是灾难降临时决心以死抗争的坚毅!我怎么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像个懦夫?我站住脚,擦干眼泪,好像一切都有了改变。也确实从那以后,我少了怯懦,面对困境有了勇气,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今天。  

二〇一八年五月二十二日  




责任编辑:冯牧羿